玄参

我永远喜欢贞德。

学校

这是个白开水一样的故事。

冯薪朵原本在东北的一所高中上学,某一天她父母兴冲冲地跑进来,拍了拍她的房门,大声地告诉她他们拿到了上海的户口,要她收拾收拾准备到上海去。转学手续办得不快,但也不至于耽搁了父母计划好的那班飞机。班里的同学才刚刚混到一起,又要去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环境,冯薪朵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毕竟有哪个父母不愿意给孩子更好的前程呢?

她拎着大包小包,攥着那张关乎她一生的机票,兜兜转转总算是到了上海,在看着百度地图找了半天终于到了的陌生小区里歇脚。她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窗帘拉了一半,太阳光从玻璃里透过来,就洒在她手边,暖洋洋的。她没开机,疲惫被这一股暖意唤醒,缺乏睡眠的人终于抵挡不了困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睡前冯薪朵还想着,自己真是越来越虚了,以前还能和死党一起嗨到早上五点,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然后就坠入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起初是一片茫茫白雾,她感觉自己伸出了手,虚握了一下,连轮廓也看不见。忽然白纱被掀开了一般,幽静的林间,一条澄澈的溪流缓缓地流过,带走几片浮着的枯黄的叶子,鸟雀在枝头鸣叫,暮夏的小虫也想再留下一段绚丽的乐章。然而这些景,都远不及那一只立在溪边静静站着的鹿,好像众星绕着的月一般,把周围的光芒都盖了过去。

她没来得及走过去,仔细的看看那双角是否有过搏斗的痕迹,看看那眼睛是否能映出她的倒影,看看那蹄尖是否染着青草的一抹绿,就猛地醒了过来,心中有一丝没有来头的遗憾和惋惜。

她从箱子里翻出来自己偷偷带过来的画笔,趁着太阳还悬在头顶,没有西去,一笔笔把梦中那只鹿勾在纸上。当月亮出来时,底色已经铺上了浅浅的一层,正中央是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树干里还藏了一只松鼠,尾巴尖露在外面,好似顽皮的孩子。枝头上几只鸟停着,有的张嘴似求偶般奋力扬着翅膀,有的在一旁似倾听般微歪着头。近景里是一片野草,里面躲着一两只蟋蟀。唯有那只鹿内敛着,角被老树的枝条遮了小半,阴影落了大半个身子,一只前蹄踏进溪中,另一只悬在空中似踏非踏,扭头看向画面外的她。

冯薪朵忘了自己没有吃午饭和晚饭,抱着一盒方便面去寻开水,一边考虑着取什么色比较合适。草草解决完食物问题,又重回桌前坐正,握着笔杆一笔笔极细致地叠色,没有画色彩时的那股狂放不羁,也没有画素描时的那种严谨死板,而是放松且享受的一点点去绘出心中那种突如其来的灵感。

次日下午,亲戚带着去了几所高中,被塞了几张卷子现场考试,冯薪朵挠了挠头,握着笔杆凭着对初中仅存的一点点印象答完了卷子。再往后就是让等通知,也没有什么下文了。后来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搞定的,她的的确确是拿到了一所高中的学籍,理所应当地被分到了普通班里。冯薪朵从小到大也并不是多么明白普高重高的区别,普通和重点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好像重点班里的学生都要更趾高气昂一点,才能显示出来自己多么高贵一样。她心里暗骂了一句幼稚,也没有说什么。

离开学典礼还有小半个月,她仍然待在家里,画画比繁琐的证明、枯燥的定义、晦涩难懂的公式、纷至沓来的考试更简单、有趣、易懂、自由。没有一加一等于二的刻板,想象力会带你到任何地方,踏着浪尖亲吻大地,与风一起跳华尔兹,和花畅谈生命,倾听地球的心跳。而课堂,就好像是黑白灰的囚笼,剥夺她自由的呼吸,看花如何枯萎,看文明如何衰败,毫无美感的一个个方块般的字,轻而易举地抹去一段辉煌、一段绚丽,只剩下空洞的躯壳。

冯薪朵用手支撑着腮帮子,看火球一点点跳到对面大厦后面去,脑子在想天边是如何燃烧起来的,远远看去火光一片,充斥着一种来自末日的毁灭般的美。手边一堆的练习册,只翻了两遍,上面除了一点点涂鸦和几个孤零零的ABCD以外,再没有什么了。旁边那副画近乎快画完了,除了一些细节以外,远观那种意境已经能带着人走进去了。但她还不太满意,鹿的神态还欠缺了很多,没有那种灵性,很难从众多物象中跳出来,担不起最重要的部分,反而被一些她只用来渲染氛围的景物分去了注意力。

大概我在开学前就可以画完它,我想把它裱起来挂在床头那堵墙上,她想着,扭头看了一眼床对面的光秃秃的白墙,上面什么装饰都没有,好像在嘲讽新到来的访客,抗拒着她的入住。

完成这幅画已经快开学了,她匆匆忙忙地拿着画去找照相馆之类的地方,总算是找了个不太俗气的框把它裱了起来,在墙上钉了一颗被染成青色的工字钉,用像是藤编成的细绳挂在墙上,总算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留下了一点点独属于自己的痕迹。离得比较远,鹿的眼睛看不太清,但那股精神气仍从纸里挣脱出来,定定地回望着她的视线。那个晚上她又梦见了这只健硕而高大的鹿,但它跳了几步,就消失在树林深处。冯薪朵跟上去,只看到天地辽阔,鹿群在阳光下休息。她靠近了一只雌鹿,轻轻地碰了碰它的额头,它没有闪躲。恍惚间,眼前温顺的鹿化为人形,脸看不太清,却的确是好看的,冯薪朵没来由的这么想着,也就被闹钟吵了回来。

去学校看宿舍的时候,主任说她因为来得太迟了,只能去那个两人间住了,其他宿舍要么是满员,要么和她不同班。似乎只有那个因为空间不足,被迫改成两人间的小宿舍容得下她这一个满身尘土的异乡人了。她看了看室友,“陆婷...?”这种很常见的名字,给她实在留不下太惊艳的印象,思来想去对新室友的印象只剩下两个字,女生。

到班里以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旁边坐下了个女同学,冯薪朵偏着头看了看。逆着光去看同桌,光给她染上一圈橙色的轮廓线,阴影打在脸上蒙着一层不太黯淡的灰,眉目间一股子英气,连发型也是一头的齐耳短发——以冯薪朵的审美标准来看,这个新同桌长得…还不错。班里的灯被班主任打开,白炽灯的光洒在同桌脸上,她看见对方笑着和她说,“同学你好,我叫陆婷。”笑的那一瞬间有些锐利的五官全部都舒展开,透露出一股友善。也许是觉得笑容过于像某个动画中的角色,冯薪朵愣了一小会,然后朝她带着些歉意地笑了笑,“你好,我是冯薪朵。”“今后请多指教了,冯薪朵同学。嗯……我们好像还是室友。”“嗯,好像是。”

两个人还没到一个下午,就有一茬没一茬地搭上话了。虽然兴趣完全不重叠,一个追日剧一个追韩剧,性格也完全不相合,一个慢性子一个暴脾气,但也慢慢悠悠地开始创造一种只属于她们两个之间的相处方式。好像绿皮火车一样,吱吱呀呀地压在垫着枕木的铁轨上,驾驶员熟稔地一拉汽笛,驶向未知的目的地。冯薪朵回到宿舍里拿出手账,从花花绿绿的贴纸里挑出一张有些复古的火车贴纸,仔仔细细地贴在右下角。“这是一段新的旅程。”她只写了这么一句,其他空间被她用勾线笔画出一层层的浓烟,好似火车刚刚启程。

陆婷坐在床上,翻看着带过来的几本小说,翻了不到三页,有些无聊地停下来,看着冯薪朵一点点用笔勾下生活的轮廓,只是好奇地望着,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冯薪朵的每一个动作。将近一年的年龄差,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学生而言,有一个大你一年的同学奇怪的像是有人半夜潜进你家,只偷了你明天要交的作业一样。她不太能理解这个满脑子稀奇古怪想法的水瓶座,更不能明白她的慢性子和拖延症——她也没想过未来有一天居然会被冯薪朵传染上拖延症这个不治之症,两个人会一起偷偷睡懒觉到被提溜起来,挨一上午的训。

军训的时候陆婷没有看见冯薪朵站在队伍里,稍微有点慌张地问了几个同学怎么回事,得知是因为她身体不舒服无法参加以后才松了口气。还好并不是低血糖昏过去了,陆婷一边站军姿一边乱想着,看她早饭吃得那么少还吃了那么久,怪不得她那么瘦。教官突然用手握住她的手腕,发现她的手没有用力贴紧裤缝线时,罚她去做了二十个俯卧撑,把她累得够呛,也不敢再乱想些什么了。但她还是有点好奇,冯薪朵是因为什么才请的假离队,毕竟看起来胳膊腿也都没有什么外伤。

累死累活总算是挨过了一天,陆婷迫不及待地把军训服脱下来,丢在洗衣篮里,冯薪朵很不走心地捂着眼,在指缝之间盯着陆婷看。这视线让陆婷心里有点发毛,毫不犹豫地大喊着让她转过去,冯薪朵一边敷衍着说“好,好,我转过去。”一边磨磨唧唧地背过身去,好像还很不情愿似的。陆婷在抱着洗衣篮去外面简单搓洗一下短袖以前,忽的想起来自己的疑惑,在她右脚还没来得及跟着左脚迈出去时,她扭过头问冯薪朵,“你为什么不参加军训呢?”

“因为我的心脏不太好啊,医生不太建议我去参加这种……在阳光下暴晒而且没什么意义的活动?”冯薪朵头都没抬起来,毫不在意地继续盘着腿在床上看那本最近才开始追的漫画。陆婷想了想,也不好再接着追问些什么,只好抱着篮子跑出去洗衣服。心脏病在她脑子盘旋着,和乌云一样压下来,压得她满心都是疑惑和焦虑。后来她明白只要日常注意一点,是不会太大问题的时候,稍稍放心了些,但仍是管着她,不许她熬夜,不许她为了装酷去跑一百米和接力。

杂七杂八的事情管了一堆,倒也忘了两个人之间那一点可怜巴巴的年龄差,好像被抛到云端随着雨一起渗入地表了一样,彼此也都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毕竟一整个寝室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平时值班老师也不太想走那么远来这里查寝,导致她们活得好像在家里一样随意。后来冯薪朵跟着陆婷去试试能不能进学生会,误打误撞地去了宿管部,更是有理由不去查自己的宿舍了。而陆婷靠着自己非一般的控场和领导能力在半年里坐上了副会长的位子,因为原本的副会长由于学业原因,不得已选择退会,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学习里。

她们无论在班里还是在操场上,都有一种屏障似的。用张雨鑫的话来说,就是只要两个人站在一起,眼里就只剩下对方了一样。事实上,她们之间存在这一种独特的默契,冯薪朵只要随意地伸出一个手势,陆婷就会马上会意,要么递杯水过去,要么把桌子上的抽纸扔过去,顺便嘴上训她两句。后来这种默契发展到两个人独处时甚至不需要交流,一个眼神几下比划,对方都能明白了个八八九九。冯薪朵说这是懒人的交流方式,陆婷却说这是聪明人之间的聊天。

之前分科时,陆婷原本是想去学文的,但冯薪朵执意要去学理,自己又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冯薪朵不喜欢和陌生人交流,不喜欢男性离自己太近,不喜欢上海的梅雨季,总而言之,陆婷总是觉得冯薪朵离不开自己,所以最后犹犹豫豫还是填了理,努力说服自己是因为理科能有更好的前途才勉为其难地填上的。张雨鑫去学了文,也不忘时不时过来晃荡两圈,顺便起个哄,说几句什么“MLTTL”或是“MLSZD”之类的话,惹得陆婷噌一下站起来,一下子抄起桌子上的物理书,把它卷起来去追着张雨鑫打,冯薪朵就在旁边看她们闹,顺便看两眼陆婷刚刚问她的那道物理题,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找着思路。就在一页页草稿纸里,小半个学期偷偷地从指尖旁溜过,又是一次令人头疼的大考。

陆婷和冯薪朵都属于那种比较好胜的人,自然不想被隔壁班超过去,也正是这种不服输的劲把两个人都送进了重点班,压力比以前大了不少。陆婷有时候还叼着笔杆,食指在桌子上敲三下,下意识想回头去问张雨鑫最近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事,扭过头发现那个地方早就换了人了,才又转过身来,融入周围疯狂刷题的氛围里。分了班,有时候跑早操还是容易喊以前的口号,心里惦记的还是以前那群人,一起在元旦联欢会上搞事情,一起在学校公告栏里写东西争取假期。她莫名其妙的有点伤感,看了看旁边眯着眼在休息的冯薪朵,脑子却都是未来这种虚幻的事情。

陆婷想到高考。是不是高考一结束,她们也会把书都撕成一片片斑驳的花瓣,然后毫无挂念地抱着一捧,往空中一抛,把自己的青春埋葬在那个暑假里?陆婷不太想,况且她这种重感情的人,最讨厌的场面就是大家各奔东西前的饯别,她虽然嘴上嫌弃一个个的,真要分开,明面上笑得还是很灿烂,夜里自己缩成一团,最后在一片模糊里疲惫的睡着。她是假洒脱,但冯薪朵是真洒脱。陆婷总有一种感觉,自己的室友好似一股清风,说走就走了,不接受挽留也不可能回头。到最后好像什么也留不下,即使扑上去,也只能让自己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冯薪朵的理科真的很好,不像陆婷只能靠每天下课以后的一次次刻苦钻研,或是拿着书和练习册去冯薪朵床上坐着,要她给自己讲题。冯薪朵向来不喜欢给别人讲题,她觉得说服别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也不愿意表达自己,但好像和陆婷讲题就没有这种感觉一样,认真又仔细地耐心解释每一个方程式。陆婷盯着草稿纸上被反复勾画的示意图,又看了看旁边的解题思路,最后抬起头用带着点疑惑的目光盯着冯薪朵,好像在问她确不确定这个思路是正确的一样。冯薪朵就自己当着她的面再算一遍,对完答案递给她看。陆婷看懂了就点点头,实在看不懂的,就拿着题跑去找老师了。

“人和人之间怎么会完全理解彼此呢?”冯薪朵抱着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个人嘀咕着。“怎么?还不睡?”陆婷把灯调得更暗一些,生怕打扰到她的睡觉。“要是你和我之间存在共情,那我和你之间肯定有一个没有生存在世界上的意义。毕竟你我可以互相替代,哪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呢?有点失眠,再等一会就睡了。”“别想那么多了,睡吧。”陆婷的话总是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对冯薪朵来说,她不一会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但其实也不是陆婷学习上就完全依赖于冯薪朵的,相反她的两门语言学科和生物就学得不错,化学稍微再差些,在班里保持在前二十不成问题的。冯薪朵则靠物理数学硬生生把分提上去,剩下的要么中等偏上,要么在平均分上下晃荡。而在学习以外,倒是事事都要陆婷操心,一会儿是要去帮她打饭了,一会儿又是要去提醒她去喝药了,就没见陆婷一天不训冯薪朵的。

一年多学下来,陆婷在学校里混得出了名,明明是个学生会会长——会长升高三时破格把这个位子留给了她,却总是被人恭恭敬敬喊一声大哥,有几个过分的甚至喊她一声龙哥,似乎是非要吃她一拳才开心一样。然而这学校与众不同的就是除了学生会以外,还有一个风纪委员会的地方。学生会负责学生的宿舍管理、公告栏和一些学校的活动,而风纪委员会则负责学生在学校的日常生活,例如值日情况或是违纪现象等,大多数都是交给风纪委员进行初次警告的。赵粤是风纪委员长,而她和陆婷的职位是互相约束的,因此有时候也会在双方出现矛盾时出面调解,或是撂下狠话要让对面看看到底是谁管得更严一些。

不少学生很喜欢在学校论坛里追些两大会长的相关帖子,看看最近追究得严不严,要是两边又吵起来,很多人都会乖一阵子,免得当出头鸟被两大会长一起训半个多小时。校领导倒是很满意的样子,对于她们在校风建设上的功绩时不时提出表扬,底下学生虽然有时候会小声抱怨,但是对于两个人的尽职尽责也都说不了什么。毕竟管得严一些,不能都算是不好,即使被抓住偷偷摸摸吃了一口没吃完的早饭,被两个长得养眼的会长说上两句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她们也明白不吃早饭可能造成什么后果,顶多让他们去教室后面罚站一上午,再叮嘱他们以后早饭要早些吃罢了。说到底,赵粤和陆婷也都不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最多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两句罢了。

冯薪朵去管宿管部就更清闲了,不知怎的混上了部长,一天天跑去宿舍查两次,挑两个不顺眼的门牌号打开门走进去,看一眼地板有没有脚印,有就填上两个字“地花”没有就看看鞋啊盆的摆得怎么样,至于有没有头发丝这种小事她倒是不怎么细究,不像以前的部长一样。那个部长管得太细致,连冯薪朵背地都偷偷说他是个强迫症,一定要什么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净整些麻烦事,小心遭人报复——后来他被子被人洒了半瓶墨水,倒是有写意的意味,还能隐隐约约看出一棵树扎根在断崖上,冯薪朵是这么和陆婷转述的,至于到底是个什么花纹样式,不过是她信口胡诌的,结果后来这个版本传了出去,蓄意报复硬生生变成了艺术创作,也成了一段滑稽的故事。

不过赵粤很少去刻意找冯薪朵的茬。论坛里不少人说冯薪朵是两大会里的团宠,双方互怼得再怎么激烈都避开宿管部,好像私底下约定好了一样。因此论坛里有一小部分的学生偷偷摸摸在磕朵粤的糖,甚至连鹿叉都有不少的一群热情粉丝,每天都透过厚厚的滤镜看陆婷和张雨鑫的打打闹闹,愣是把互损里看出了爱情。然而还有一大片的CP粉,平时很少打扰到她们,背地里天天磕糖磕到昏厥,那群人叫自己马鹿给。陆婷也不是不知道这群人,但是的确很少招惹到自己,也不会有点缺德的趁着家长会跑去她父母那强行给她安排一个女朋友,毕竟陆婷自己也不怎么清楚到底自己的取向是什么,如果柜门都不存在,有人还帮她狠狠地踹了一脚,那种不可言喻的感觉,她可能会想找人好好地“招待”他们一下。

冯薪朵对什么倒也都无所谓,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她自己开心就好,父母还算是开明,即使她小时候什么也不懂迷迷糊糊地告诉她母亲她以后不想结婚,母亲也没有说什么,只说所有的决定都要她自己决定,自己不要后悔。冯薪朵觉得哪怕她真的带回来一个女生,她母亲也不会怪罪什么。但陆婷不一样,她的父母固执地可怕,尤其是她的父亲,极度保守,总认为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差点陆婷连高中也没得上,直接打工去了。还是她姑姑和她父亲吵了一架,答应承担她的一切学杂费,她父亲才瞪着眼睛望着陆婷,让她自己选。所以不管是陆婷好不容易拼进班里前五,还是当上学生会会长,她父亲也就是抱着胳膊,倚在墙上冷冷地瞥一眼,她母亲见状也不敢去夸她些什么,最后就拍了拍她的肩,眼里带着些自豪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来上海呢?”陆婷翻着抄的满满当当的物理笔记,拿着空白的本在旁边演算公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似乎是对屋里压抑的气氛有点不适。

“我想考出去,想去有更多机会的地方吧。你可以理解为,我爹妈要我来这里高考,所以我就从那旮旯里逃出来,来这里投机取巧。”冯薪朵顿了顿,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相处了不到一个半学期的那群同学,一个个性格豪爽,脾气直但好说话讲义气,但面孔却模糊起来,名字也不记得几个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逃兵,从战火纷飞的东三省逃去了安逸稳定的上海。陆婷看她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又没了下文,就抬头看看她,只看到冯薪朵低着头,嘴角紧抿着,眼角蓄起一汪焦虑,没处发泄的压力像冲垮了堤坝的洪水,压倒了一个努力支撑自己不倒下的、满身负荷的骡子。陆婷有点后悔挑起这个话题,无意中往她身上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把她搞得狼狈不堪。

陆婷把本子往桌子上一摊,扒着铁梯子上去,坐在她床边,腿搭在下面,低声问她怎么了,见她也不回答就干脆掀开毯子的一角,很自觉地挨着她躺下来。“你干嘛……我没事,你下去吧。”冯薪朵把脸埋在毯子里,用带着鼻音的声音支支吾吾地回答。陆婷非要让她朝着自己,她再怎么不乐意也拗不过陆婷,被迫转过来,嘴里还不停地碎碎念着,“怪丢人的,你别看了…”说着就要伸手去捂陆婷的眼睛,哪里能料到反而被陆婷一把搂住,贴近她耳朵说有她在没事的。气息扑在她耳垂上,搞得她整个人耳根通红,但也没有抗拒什么了,反而很安心地睡过去。陆婷说她是冯薪朵的安眠药,疗程短见效快,张雨鑫吐槽她说安眠药哪有什么疗程。现在冯薪朵却认了,似乎这种羁绊已经进到骨子里,她对陆婷的依赖到了她自己意想不到的程度,但其实不是离了对方不能活,只是不舍得。

张雨鑫是个马鹿饭头,最开始只是因为在暑假里被陆婷抓着,要去KTV里唱几嗓子,陪她玩一天。但她不知道歌唱到一半,酒水也才喝了三分之一,陆婷突然说要去趟厕所,去了十几分钟都还没出来,张雨鑫寻思着去看看是不是遇着事儿了。这一去不打紧,谁能想到陆婷正和冯薪朵在视频通话,聊得笑得比初春的花还明丽,完全没有在房间里紧锁着眉头的样子。如果不是张雨鑫对陆婷的了解挺深的,可能还以为这个人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天能切好几副面孔。这个意外发现,直接让张雨鑫大手一挥,握起笔杆就在论坛里一堆到底是陆婷厉害还是赵粤厉害的帖子之间,打下属于马鹿的一方净土,这个名字是李艺彤给的——也是张雨鑫凭着自己的出色口才哄骗进来产粮的同学,可惜后来分了班,去了另一个班,平常虽然还见面,但也不会在同一个教室里读书了。

张雨鑫率着一帮子人,把马鹿从不起眼的未上榜CP捧到能冲进去前五,每天都有一大批土拨鼠为她们的纯真友谊集体尖叫。即使是互相喂两口甜品,也能引来几个人时不时装作无意识地一瞥,手上打字的速度倒是不慢。陆婷看见了也不说什么,只要不闹到老师学校家长哪去,让他们在脑子里想想对她也没什么损害,但要是打扰到她了,她自然有处理的法子。到了高二下半学期,这种情况就愈发严重了,甚至老师有时候会去问几句,得到她不耐烦的回应以后拖长了腔调,“你和冯薪朵都是好孩子,可不能断送在这种事情上。”她心里冷哼一声,脸上还是笑着的,很看似赞同的点了点头。

就因为这种时不时的谈话,搞得原本压力就不怎么小的陆婷更是憔悴和焦躁,她甚至开始回避冯薪朵,即使在同一个寝室里。冯薪朵很想去挑起一个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却发现对方很刻意地在保持沉默,她隐约猜到了原因。但冯薪朵还是不高兴,或者说有些委屈,她原本对这种事情并不怎么介意,但陆婷很介意,她也就依着陆婷来。她们开始降低发微博发空间时提及对方的次数,而日常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地接触,好似夹着尾巴的狼,生怕下一秒猎人扣动扳机,把她们变成娱乐的玩物,肆意评论和诋毁。

冯薪朵一直都有点想不明白,因为她们之间本没有什么,倒是因为流言蜚语搞得好像有些什么一样,肢体接触也变成了避讳,但彼此早就是能抱着换洗衣物一起去澡堂子的关系了,又有什么需要回避的呢。等到她们俩之间真的有些什么的时候,反而倒是没什么人关注,不过那已经是半只脚迈进大学的时候了。

高考结束的时候,冯薪朵说我们挺合得来的,不如试试。陆婷一听也懂是什么意思,应了声好,末了又添上一句,你可能得等等我。冯薪朵知道她是已经打算让自己独立出去,摆脱她父亲的掌控,成为一个完完全全自由了的人,才能给一个满意的答复。所以冯薪朵不急,她相信陆婷,更相信陆婷的能力。

当冯薪朵问陆婷的时候,那时她们俩正在后操场上走着,晚霞染出一片的红晕,照得陆婷半边脸都被这火光吞噬了似的。冯薪朵想起来刚入学时在小公寓阳台上看的日落,又想起来那副画,她忽然笑起来。陆婷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问她在笑些什么。冯薪朵凝望着远处炽热的火团,霞光给她因为体虚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双颊抹上淡淡的腮红,还用极细的笔给她勾画出一个金边,眼睛里闪着一种灵动的光芒。

她说,“陆婷,我见过你的。”一偏头正对上陆婷疑惑的眼神,冯薪朵抢在她前面又开了口,“我刚到上海的时候,有梦过一只鹿。我猜,我是逃不过你了。”陆婷笑了,笑她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但又很快收敛了笑容。“你就算是我的一道劫,我也受着。我受得住,也只我受得住了。”冯薪朵笑着捶了她一下,问她从哪学的,怎么满嘴哄小姑娘开心的话,油嘴滑舌的。陆婷说她可是读过情话大全的人,谁让学妹硬塞给她一本,还逼着要她写一千字的读后感呢。

她们上了同一所大学,在不同的专业里。很有默契的一点是她们都没有选择住校,而是很麻溜地搬进了冯薪朵家的房子里,刚好离得很近。屋子有一架钢琴,落了灰,冯薪朵催着陆婷去把屋里大大小小的地方打扫干净,美其名曰陆婷是她雇的包吃包住的清洁工,自己溜出去逛街了。陆婷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一边嘀咕一边把屋子收拾收拾,收拾的时候还没忘给冯薪朵发微信。冯薪朵跑去宠物店,不声不吭地买了一只猫回来,当她抱着猫回来的时候,陆婷好像黑人问号的表情包一样盯着她看。

“就叫纳豆吧。”忘了究竟是谁提了一嘴,就把这个困扰了她们俩一下午的问题解决了。陆婷此时还不知道以后她面临的并不只是这一只不怎么需要教就什么都会的“神仙猫咪”,还有一只皱皱巴巴的小豆丁。

生活一点点安稳下来,冯薪朵的父母没怎么说她们,很轻松地过了这一关。而陆婷那边和她父亲大吵了一架以后,彻底翻了脸,摔门而出,近乎不再回家去看她父亲,只偶尔约她母亲出来一起吃饭,谈谈最近家里有点什么事。其实陆婷和她父亲吵架那天的晚上,整个人好像崩溃了一样,嚎啕大哭了一晚上,冯薪朵一下子招架不住,很乖巧地在旁边不停递纸,听陆婷絮絮叨叨着些琐碎小事。等到陆婷情绪平复下来以后,她搂着冯薪朵的脖子,亲了一下冯薪朵的侧脸。

她说,“还好你还在。”

冯薪朵说,“我会一直在。”

陆婷把眼角的泪抹掉,露出初见时那个笑容。冯薪朵忽然就想起来这股子既视感是从哪来的了,她回给史迪仔一个笑容,也像当时那样。

太阳又一次升起,阳光从窗帘露出的缝隙里溜进来,照在墙壁上,那副画的边框泛着一丝光芒。陆婷醒了过来,把被子掀开一角,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冯薪朵,帮她把被子盖好,免得被风吹得着凉,谁让这个人死活不肯穿上睡衣睡觉呢。陆婷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去买两份早餐。

冯薪朵睁开眼,对上画里那只鹿的眼睛,好似回到那个暑假。陆婷喊她起来吃早饭,她披上衣服,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走到饭桌前坐下来。当她吃着早餐的时候,窗外两只麻雀飞到窗台上,啄着陆婷撒上去的一把小米,纳豆和豆丁卧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麻雀被楼下汽车的喇叭声惊到,展翅飞向旁边的矮树。车里探出张雨鑫的半个脑袋,喊她们下去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陆婷喊了句好,就催着冯薪朵赶紧收拾,准备出门。冯薪朵依旧是慢慢悠悠的,不慌不忙地套上鞋子,挨了陆婷不轻不重的一拍,才把动作加快了一点。

一切无恙,她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

一些废话:

写马鹿的第一篇,ooc请多担待。有很多想写的没写出来,比如大学生活和工作以后的日常,最后还是草草地结了尾。全篇将近一万,节奏可能看起来不太舒服。总之,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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